第八章 和平之年-《天行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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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笛声越吹越高,忽然发出咔的一声。这声音极为刺耳,我只觉心里忽地一空,翻江倒海般极是难受。定睛看去,却见文侯手里的笛子已裂成两半,而帝君那边席上一树的梅花已有大半吹落,空中尽是血点似的花瓣,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扫过。帝君身边的一个黄门忽地张开一把黄罗盖,将帝君遮在下面。这黄罗盖是为避风雪而设,现在天气晴朗,一直没张开,那黄门动作极快,手势也极稳,竟是个长年练习拳脚的好手。他出手及时,花瓣纷落如雨,尽撒在黄罗盖上,帝君身上却未沾得一片。

    文侯踏上一步。帝君见他走近,面色大变,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,身后两个黄门忽地抢上,挡在他身前。

    此时的文侯眼里,竟然也有了杀气!

    我大吃一惊,万料不到还有这等变故,站起来道:“大人笛技,当真妙绝天下。”

    被我一叫,邵风观他们与五部尚书也全都站了起来。丁西铭尤其赞不绝口,他甚有才学,引经据典地夸赞。帝君此时面色已然平复,笑道:“甄卿,你这支曲子当真厉害,小邦敝物,竟然抵受不住。”

    花瓣已然落尽,文侯此时面色倒已平复,微笑道:“陛下见笑了。臣此曲,名谓《龙吟谣》,可惜这万波息笛竟当不得臣一吹之力,竟致碎裂,实臣之罪。”

    帝君又笑了笑,道:“只是此间已乱,来人收拾了,去竹园重开吧。”

    他的笑容有些勉强。

    松竹梅号称岁寒三友,阳和苑也有岁寒三园。在竹园里重开宴席,倒没出什么事,但我也发现事态有些不对。

    胡乱吃完了,各自回去。这几天我都在军中歇息,到了军中,让人烫了点酒,上了些可口菜肴,叫齐了诸将同乐。帝君之宴虽然清雅,实在食不甘味,而且也吃不饱,倒是回到军中,与众将胡吃海塞,吹牛聊天,更让我自在。

    刚喝了几口,却听得有人笑道:“楚兄好兴致啊。”正是邵风观带着个从人挑帘进来。我又惊又喜,站起来道:“邵兄,你也来了,请坐。”

    邵风观拿起桌上一支牙签,扎了块牛肉嚼着,道:“白天吃得不饱,知道你这儿有的吃,我来做个不速之客。这牛肉不坏,虽然上不得台面,我辈武人,还是吃这个好。”

    我笑道:“行了,你这个人食不厌精,也会说这话。”

    他为人精细深沉,照理和我性子完全两样,但我与他总是最为投缘。邵风观咽下了肉,笑道:“其实也没什么事,我马上就要回去了,现在来向你辞行。”

    我愣了愣,道:“这么快吗?”

    邵风观道:“是啊。”他向周围诸将团团作了个揖,道:“众位兄弟,邵某失礼,还请海涵,先自罚三杯。”

    邵风观酒量甚大,谈吐也风雅有趣,在席上谈笑风生。只是大概白天黄封御酒喝多了,现在喝了几杯便醉态可掬。我见此有些担心,道:“邵兄,你还是别喝了,小心点。”

    邵风观头转了转,苦笑道:“真是岁月不饶人啊。楚兄,冒昧请你领我到你的营房躺一躺去。”

    邵风观大概真的醉了,不过叫他亲兵扶他去未免失礼,我扶起他道:“小心点。”

    在军中别的事我都能与士兵同甘共苦,唯有这住宿,我实在受不了与士兵们杂处,因此我的营房设在辎重营处,闹中取静,现在军中吃犒劳,人都在聚餐,这里更是冷冷清清,声息全无。到了我的营房,我刚要扶他躺下,邵风观忽地站直了,微笑道:“楚兄。”

    他现在哪有半点醉意。我有点莫名其妙,道:“邵兄,你弄这些玄虚做什么?”

    邵风观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,扔给我道:“帝君密旨,你看看吧。”

    邵风观对什么事都无可无不可,居然如此传达密旨。我一怔,打开来看了看。字也不多,三两眼便看完了。待看到最后一个字,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。

    帝君要我严阵以待,紧密注意,近期将要对禁军三营整治,所以要严防帝都出现骚动。现在兵员不足,禁军三营经过整顿,现在近卫军、五大营和执金吾的战力虽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,但兵力有所下降,近卫军和五大营都缩编为五千,执金吾则为三千。我道:“陛下对禁军也要下手了?”

    邵风观点点头,道:“禁军中有不少是大人提拔起来的,属于他的心腹之人也不知有多少。大人还在,陛下不敢对禁军动太多,但卧榻之旁有这么个大患,终究寝食难安。陛下让我过来,本来是为主持此事,可惜今日未能得手,我再待下去,大人只怕会铤而走险,所以他要动用你这支兵力。”

    我大吃一惊,道:“今天陛下对大人动手了?”

    邵风观眼里闪过一丝嘲弄之意,道:“楚兄,你也真是厚道人。”

    我迟疑着道:“是那支万波息笛?”

    “正是。”邵风观冷冷一笑,“那笛子里装着玄冰魄,这种东西沾热即化。大人若是寻常吹奏,热气一入笛腹,毒气立即散发出来,神不知鬼不觉便干掉他了。可惜大人终究不是寻常人,我早就说过这种诡道是行不通的,大人自己便是诡道大行家,何况是这种情形。计是好计,可惜用迟了一年。”

    我这才恍然大悟,为什么今天文侯吹完笛,帝君头顶的梅花会纷纷飘落了,而帝君也面色大变。假如当初帝君未曾下手便用此计,文侯只怕真会上当,但现在文侯已是加意提防,再使这等诡计便会弄巧成拙。幸好今天文侯反击也失了手,不然中招的反是帝君自己。我沉吟了一下,道:“那一年前为什么不这般下手?”

    邵风观笑了笑,道:“陛下和张龙友的事,我们怎么知道。何况毕胡子不是轻易上钩的人,那时我们又正豁出命去与蛇人死战,帝都全是大人的天下,那时大人要下手,倒是手到擒来,大人也错失了良机。哈哈,各输一招。”

    我心下释然。这一类阴险的计谋要实现原本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的,时过境迁,终究难成。我叹道:“其实大人也应该没有反叛之心吧。不然,他早该动手了。”

    邵风观鼻子里又是哼了一声。我道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时也,运也。大人不是池中物,他被陛下和张龙友整得那么惨,哪会不起二心的。”邵风观长叹了一声,拍拍我的肩道,“楚兄,你的运气实在太好。看你现在的样子,我几乎不敢相信你居然活到了现在这位置。”

    我不由得苦笑,道:“也许,因为旁人都不会防我吧。”

    邵风观的脸色突然一变。我的心也一沉,道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邵风观看了看四周,压低声音道:“楚兄,我收回刚才的话,你将来一定活得比我长,活到这位置是实至名归。”

    我笑道:“行了行了,何前倨后恭如此?”

    “不是拍你的马屁,”邵风观嘴角浮起一丝笑意,“你不蠢,人也够精细,何况你还有个最大的武器,就是让旁人以为你这人忠厚老实,却不知你对旁人总是防备万端。说到底,我是把刀子拿在手上,你却在袖子里藏着一把吹毛立断的利刃。”

    我笑骂道:“你把我也说得太阴险了吧,我哪有这样子。”

    邵风观正色道:“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自己的实力。就像我们同时离弃了大人,但大人恨的却是我,对你他仍然怀有希望。”他突然凑近了,低声道,“说实话,楚兄,现在你有没有心思重回大人帐下?”

    我吃了一惊。帝君把他当成与张龙友不相上下的心腹,这次对付文侯,便连我都不知道,可是邵风观内心居然仍然有二心。我也低声道:“你怎么说出这等话来?”

    邵风观耳语似的道:“陛下与大人马上就要公然决裂了。如果此时帮大人一把,那是雪中送炭,事成后必然得益不小。我真的想问你,你有没有做好选择?”

    我叹了一口气,道:“这条路走得太远了,我走不了回头路。”

    我也知道文侯的能力远远超过帝君。现在虽然中了计,但文侯现在如此隐忍,定然在谋求大事。帝君不算如何圣明,但他至少有一点远远胜过文侯,他能够接受共和军的要求,成立立宪制。如果文侯坐上了帝位,我敢说他必定大权独揽,定要消灭共和军,那时烽烟又将燃起,生灵又要遭到一回涂炭。邵风观考虑的只是哪一方更有利,但我与他不同,所以现在我其实已经没得选择了,只能走下去。

    邵风观道:“那就好。”他抬起头,看着我道,“你可别骗我,我的性命现在可都掌握在你手上。”

    即使我选错了,邵兄,你也不要怪我。我想着,重重点点头,心头突然又是一阵疼痛。邵风观是今世奇才,我也不想与他成为敌人。即使我选错了,也只能走下去。

    邵风观松了口气,正色道:“那么依计行事吧。大人虽强,不过张龙友这小子心计不弱,不见得比大人差多少。再有你们协助,大人一着不慎,再想翻身已经难了。”

    我道:“这件事还有谁协助?南宫闻礼也在吗?”

    邵风观迟疑了一下,道:“有些事我也不清楚,不过他想必并不在内,陛下给他的职守是全力促成立宪。楚兄,立宪若能成,共和军真的就满足了吗?”

    我道:“立宪是他们提出来的,怎么还有不满足的?”

    邵风观冷笑一声,道:“漫天起价,坐地还钱。我就怕他们另有打算,所谓立宪,不要是他们漫天起价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我沉吟了一下,道:“假如大人真要下手,陛下为什么不趁早对付他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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